《中国证券报》记者发现，POS机代理商从往信用卡账单预留邮箱发促销邮件升级为在网约车等线下场所面对面营销，手把手教客户套现，有的甚至开设门店招揽客户。此外，POS机套现还玩出新花样规避监管，行业内实行不同的“分成”模式。
POS取现的背后，原本用于促进消费的信用卡资金流入非监管领域，发卡银行、支付机构、取现者等参与者从中获利。一些主动行为或不作为，正在阻碍黑色产业链的彻底切断。
营销无处不在
《非银行支付机构监督管理规定》于5月1日正式实施，督促支付机构合规开展业务。但记者发现，目前POS机代理商仍在推广套现，且手段不断更新，通过社交媒体广告、邮件群发、路边蹲守等方式推销POS机，同时推出免费电动车、多台POS机免流量费等活动吸引持卡人。
“终身费率、不加价”、“无花样、免押金、保证信用卡秒到账”、“央行支付牌照，安全可靠”……乘坐网约车时也会遇到类似的推销语，社交媒体上随处可见。在表达需要使用POS机后，代理商便将机器卖给记者，而他们机器的押金却不一样。
自称“官方直营”POS机营销员的王海告诉记者：“领取机器的条件是先交59元押金，从机器开通当天算起，30天内累计交易满1万元，押金全额退还。”王海称，他们是POS机营销权限最高的代理商，并反复向记者强调“官方直营”的优势：费率稳定、首刷不冻结押金、安全可靠、资金秒到。
“POS机全国标准费率为0.6%，机器免费使用，但首刷有299元押金，这笔钱存于APP后台，只要你每月有100元以上交易就达标，18个月后299元押金会返还。现在申请，还能免去每年固定的流量费。”河南POS机代理商张亮（化名）说。此外，有代理商称，一次性安装三台POS机，可免费获赠一辆电动车。
不少POS机代理商都极力凸显一大卖点——背后有持牌的第三方支付机构，有《支付业务许可证》。比如嘉联丽刷就来自嘉联支付股份有限公司，乐刷则来自乐刷科技有限公司。“我们跟拉卡拉、易盛支付等支付机构有合作关系，主要是通过支付机构的牌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分成一定比例的利润。”张亮说。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推广POS机，一些代理商还会用“边收款边赚外快”等吸引人的词句，将收银员转化为自己的下线代理商。POS机代理商刘林说：“扫描特定二维码注册即可成为代理商，好处是拥有代理商身份的收银员费率较低，同时还能分摊手续费，可谓一举两得。”当被问及如何推广时，刘林说：“我们会定期组织培训，并提供完整的推销内容，平时转发朋友圈等社交媒体即可，没有工作压力。”
为了进一步推销POS机POS机，代理商会传授刷卡技巧，强调“售后服务有保障”。不少代理商告诉记者，机器交付后，还会赠送一本《卡保养方法》，教大家如何“正确”刷卡，而不被银行发现。有的代理商甚至专门开设门店来吸引客户。
在向记者推销POS机时，多位代理商坦言，“虽然目前所有机具都是‘一机一账’，但实现‘一机多账’正常取现也有迂回方式，比如‘手动’更改商户名称、使用移动POS机等。”
所谓“一机一账”源于2021年10月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关于加强支付受理终端及相关业务管理的通知》，要求收单机构应建立终端序列号与收单机构代码、特约商户代码等五要素的对应关系POS机，并保证整个支付流程中对应关系的一致性和不可篡改，即一台银行卡受理终端只能对应一家特约商户。此前支付机构提供的POS机往往采用“一机多账”模式，导致特约商户准入不严、假冒商户问题突出，风险隐患多，甚至不少POS机被当做转移资金的工具。通知的发布，意在全面整治此类乱象。
各方都追求利益
POS机套现屡禁不止，部分原因在于可观的佣金收入。记者发现，POS机代理商的主要利润并非来自机具销量，而是交易手续费。支付机构将收单业务交给代理商，代理商成为POS机部署的中介，并从佣金中分得一部分，业内称之为“分成”。
“一般来说，各级代理商手下都有很多销售人员，POS机销售人员可以层层培养。”刘林说。除了代理商，POS机套现链条上还有很多其他利益相关者，包括银联、支付机构、银行等，他们从个人套现支付的手续费中抽取一定比例。
“如果刷1万元，手续费是60元，按0.6%的比例算，其中银行、支付机构、银联分别拿42元（70%）、12元（20%）、6元（10%）。”刘林说，一级代理商能拿到原金额0.4%到0.8%左右的佣金，这个佣金一层层往下传递，末端代理商拿的利润最少。
“银行是资金的提供方，获得大部分利润，占70%；银联负责清算和转账，拿10%；支付机构负责推广，拿20%。负责POS机销售的代理商，可以拿总刷卡手续费的0.4%作为佣金。也就是说，使用POS机取现的费率从0.6%降到了0.56%。同时，每激活一台机器，用户正常使用，还可以获得70元到299元不等的现金返还。另外，卖出机器还会返还积分，积分可以免费换机器。”刘林说，代理商拿到一台POS机，通常要花150元。
一些代理商还告诉记者，他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设置押金。“用户的押金是公司在套现时通过客户下载的APP退还的，代理商不用操心。所以如果设置了199元、299元的押金，代理商从这笔押金中赚的钱就更多了。如果用户不能接受押金，我们还可以设置刷交易流量等其他条件。”刘林说。
王海向记者证实了上述说法：“我们要靠机器的‘量’来赚钱，我们后台有几千个客户，很多客户一个月的营业额都有四五十万，他们刷卡取现的力度越大，我们的收入就越高。”
记者发现，不同的代理商所属公司，分成模式也有所不同。易货邦是在中国支付清算协会备案的支付收款外包服务机构，张亮在易货邦做POS代理商已经近三年，据他介绍，这家公司是支付机构的合作公司，销售公司自有的POS产品，目前已有六款机型。
“与阶梯佣金模式不同，我们公司不分级别，只看交易量。比如交易量在300万元以下，代理商利润是0.4%；300万元以上，就是0.5%。每装一台机器，就有300元的奖励，资金秒到账。”张亮说，如果带队，还会有管理津贴。
一位支付业内人士表示，“支付机构应该清楚代理商POS机的销售流量，但他们可以从每一笔交易中获取手续费，销售的POS机越多、交易量越大，支付机构获得的收益就越多。因此，支付机构一定程度上‘纵容’了代理商的行为，他们同样需要‘流量’，利润分成虽然低，但以量取胜才是关键。”
“灵活”的信用卡风控
从上述佣金比例不难发现，银行拿走了大部分佣金收入。记者从多家银行相关工作人员处了解到，监控个人使用POS机套现并不难，由于部分持卡人通过POS机成功套现多次且频繁，说明部分工作人员监控时存在“偏向”。
“近期中信银行、民生银行、广发银行的信用卡风控相当严格，一旦卡被不当使用，很可能会被限制交易甚至封号，其他银行就没这么严重了。”张亮说，其实银行知道有人套现，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套现者不是频繁刷入刷出整数金额或大额金额，一般情况下，银行不会主动监控，也不会专门针对某个人进行风控。
在POS代理商眼中，多数情况下，银行信用卡风控的“严”与监管环境、银行的处罚力度有关。一位POS代理商直言，“广发银行最近收紧了信用卡资金流转监控，因为前段时间因为信用卡资金流转被处罚，所以提升了业务监控级别。各家银行信用卡风控的严是时断时续的，不会持续太久，毕竟都是受益者。”
记者发现，2023年8月，广发银行因信用卡透支资金流入房地产开发商等14个原因被罚款2340万元；中信银行因部分信用卡业务不合规等56个原因被罚款15242.59万元。高额罚款之下，银行一再重申和强调信用卡使用规范，不少持卡人也反映收到银行风控短信的频率有所增加。
“确实和外部监管环境有关系，监管越严，银行就会加大整改力度，相应的，信用卡风控也会越‘严’。”资深产业政策专家王建辉分析，从内部看，银行在执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管控松、也可能出现管控紧的情况。“比如当相关业务有业绩要求时，信用卡资金监控可能松，并不断加大；相反，如果相关业务近期问题多，监控就会越严。”他说。
王建辉补充道：“只要不带来系统性金融风险，银行都乐意参与，或者说不太介意。这不仅不会威胁银行自身利益，还能增加其手续费收入。”这也可以从银行获得的利润分成收入中体现出来。
“持卡人通过POS机提现一两次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长期、大规模提现总会有‘失败’。”北京工商银行一家支行相关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银行会通过大模型监控信用卡资金流向，系统不断更新，一旦被系统检测到，信用卡持卡人可能面临降低信用额度、暂停还款，甚至进行征信调查等措施。据悉，该行POS机销售只针对企业客户，相关材料审核非常严格，需要一两个月才能办结。
邮储银行信用卡中心一名工作人员表示：“银行对持卡人套现行为的识别，是经过系统识别和人工辅助审核综合评估的结果，正常情况下，系统能够准确识别持卡人的违规用卡行为。”
严厉打击
通过POS机套现看似是一笔各方共赢的买卖，但一旦套现资金形成不良贷款，最终可能带来一系列风险，严重的话甚至可能扰乱金融管理秩序，引发金融风险。一位金融咨询公司内部人士分析，套现其实是把信用消费服务变成了借贷服务，是对金融秩序的扰乱。套现时选择假冒商户作为交易对象，资金回流到自己身上，这是银行信贷合规检查中必罚的问题。
利用POS机套现无疑属于违法行为。广东光强律师事务所律师曾杰表示，对于套现者来说，这是一种违法、违约的利用信用消费贷款行为，而其背后是以卡套现，容易造成信用卡大额恶意透支，引发信用卡诈骗。另外，以卡套现还容易造成伪造、冒用他人信用卡，情节严重者可能涉嫌妨碍信用卡管理。提供信用卡套现服务的机构，一般通过虚构交易帮助持卡人套现，情节严重者直接构成非法经营罪。但无论是套现者还是相关服务提供者，对踩“红线”的严重后果普遍认识模糊。
不少代理商营销行为偏离监管要求。2023年5月，中国支付清算协会发布《关于加强收单外包服务市场规范管理的意见》，强调不得向无经营性质的个人营销POS机、伪造商户申请材料、推荐虚假商户入网，不得进行换码套现等违规营销推广。
其实，早在2016年，央行就明确禁止网络销售POS机。当年9月，央行发布的《关于加强支付结算管理防范新型电信网络犯罪的通知》中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在网上买卖POS机（含MPOS）、刷卡器等受理终端。
近年来，支付机构监管愈发细化，相关部门对违规机构的处罚力度不断加大，2024年以来，数千万元罚款的现象屡见不鲜。2月，中国银联因违反支付受理终端及相关业务管理规定，被警告并罚款1540万元；乐刷科技有限公司福建分公司因违反商户管理规定、外包代理管理规定，被罚款共计2754.38万元。
对于网约车营销POS机现象，专家表示，要提高违法成本，完善审查机制。中国银联首席研究员董希淼建议，监管可以不断提高违法成本，对违规办理业务的支付公司、代理商等给予暂停营业、限期整改、罚款、终止合作等处罚。
辽宁盈申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国钊认为，支付机构应加强终端准入管理。对于异地办理的POS机，收单机构应采取更严格的审查机制；指导督促支付机构对实体签约商户进行现场检查，加强商户实名管理。同时，金融机构应运用大数据统计、人工智能分析等手段，从源头治理。对于信用卡交易占比高于正常业务水平、可疑大额交易频发的情况，应立即查处、关闭相关商户。
5月1日起施行的《规定》对支付机构的准入和业务规则进一步作出了概括规定。2023年起，拉卡拉POS机等支付机构也纷纷宣布坚决落实《规定》要求。希望困扰行业的信用卡套现顽疾能够得到根本根治。
